父親有許多類似中山裝的衣服，前襟下擺總有個大大的口袋。很多人都問過它的用途，他總是笑而不語。
記憶中，他總是那么勤勞，連同口袋也是充盈欲墜。
他每日早起，一雙大腳在狹窄的屋內(nèi)放慢放輕。隨即，便踩著三輪車去田間忙活。鄉(xiāng)野田園不全是陶淵明筆下“采菊東籬下，悠然見南山”的恬淡悠閑，于吾父，是“才了蠶桑又插田”的忙碌。
當(dāng)我們圍著鍋灶吃飯時，父親頂著濕漉漉的身子回來了。鞋和褲腳全是爛泥，頭發(fā)和黝黑的面龐有些雜色碎末，也許是花瓣，也許是草葉。他顧不到這些，邁進(jìn)家門，口袋一翻，就甩過幾個新鮮的桃，有時是一個滾圓的香瓜，或幾個黃澄澄的柿子——這些都是給我們的。我知道，路邊只有柿子樹，別的定是別人給的，這都得益于父親的好人緣。
父親的口袋大，內(nèi)置的東西甚多。
夏日白晝，地面著了火般。有一次，我和小弟偷跑到小河邊玩水，險些沉進(jìn)水里。為此，父親懲罰我們到地里鋤草。
我把鉤刀當(dāng)玩具耍，蹲在田中央，不肯挪身。小弟像個兔子，兩手揪住綠色的植物，左奔右突，也不管是草還是莊稼。忽然，他“啊”地大叫起來。父親見狀，立刻放下鋤頭，奔過去。原來，小弟因用力過猛，抓在了小薊草上，碰了滿手的刺。他小臉漲得通紅，眼淚直滾。
父親仔細(xì)地拔去小刺后，從口袋里掏出一副白手套，給小弟戴上，讓他繼續(xù)拔草。小孩戴大手套，本就滑稽，加之天氣燥熱。小弟干脆扯掉了。父親便將我倆攏在一起，教我們辨認(rèn)草和莊稼，邊說邊做示范。
“現(xiàn)在，你們姐弟倆跟著我，一人一行。誰先到頭，就獎勵一袋薄荷糖！”父親竟出了奇招。要知道，當(dāng)時薄荷糖還算稀罕物——既解饞又解暑。晚霞灼灼，碧野翻滾，父親的口袋生了魔法般，卷成旗幟，召喚著我們向前，再向前！
父親的口袋或方或圓，或平或凸，極少空空。母親每次洗衣時，都要提醒他掏盡口袋。翻開口袋，并沒有想象中的污漬，頂多在邊角處有細(xì)碎的種粒——玉米粒、菜籽、黃豆等，一粒粒，都是父親彎腰撿起的。他常掛在嘴上的話就是“糧食是他的根。”
鄉(xiāng)野的口袋自然有鄉(xiāng)野的氣息，偶爾開眼界，還鬧過笑話，立過功勞。
那年元旦，大伯邀父親一同去縣城購年貨。剛裝潢的百貨大樓頗為氣派，扶手電梯上人來人往，整齊劃一的柜臺前也都擠滿了人。父親好不容易從二樓服飾區(qū)買到了全家的衣服，大包小包地拎著，又趕到三樓家電區(qū)選電視機(jī)。
伯父和他趴在柜臺前，聽售貨員講解。就在父親打量電視，考慮到底買哪種時，覺得口袋被什么東西拖住了。立即轉(zhuǎn)頭，瞧見一個手拿提包的人依著他，另一只手卻伸進(jìn)了父親的口袋。
“你干什么？”父親大聲呵斥，同時，他的手早已緊按住口袋里的那只手。那人面露慍色，惱于脫不開身，支支吾吾，左右張望。旁邊，很快擠進(jìn)幾個人。那人臉一沉，吼：“我抓錯袋子了，塞這么多紙，真費(fèi)事！”說完，他就被旁邊的人拽走了。
伯父驚出一身汗，說父親膽兒太大，遇到賊了，還這么干。父親摸摸鼓鼓的口袋，笑著說：“那傻小偷還以為我口袋里全是錢啊！不過，我也不怕，做壞事總會有報應(yīng)的。”
口袋平凡，裝口袋的人不平凡。父親的口袋隨同他歷經(jīng)風(fēng)雨，更迭變化。即便我們長大后，仍念念不忘。每摸一次他的口袋，頓覺從前的時光又回來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