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公八十六了，去年腦梗住院半月，出院后，人越來越糊涂了。家人在他面前聊天說笑，他耷拉著頭，誰都不理，一坐就是一整天。別人問他話，他也說得前言不搭后語。婆婆總對我們嘮叨：“你爸是憨了！”
公公的牙齒已所剩無幾，每次我做飯都傷腦筋。愛人總反復(fù)叮囑，一定要做軟爛、易嚼的菜。飯菜上桌，全家人還沒動(dòng)筷子，愛人就忙著給公公夾菜：燉得稀爛的紅燒肉要除去瘦的、丸子要用筷子夾碎、香菇要不帶梗的……公公呢，總是身子前傾，眼睛直勾勾盯著飯碗，右手不自覺伸著，拇指不停搓著食指，真是急不可待。公公上了年歲，痰多，總咳嗽，醫(yī)生建議少吃甜食。那次鄰居辦喜事，送了喜糖過來，大家坐在院里聊天，回屋一看，滿地花花綠綠的糖紙，也不知他吃了多少！看大家瞪眼瞅他，他嘿嘿笑著，像犯錯(cuò)的孩子。
在婆婆口里，公公就是“倔老頭子”，一天到晚，總聽到兩位老人在樓下高聲拌嘴。細(xì)聽，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。前幾天下雪，地面濕滑，婆婆怕出意外，不讓他出門，可他偏不聽，嘴里嘟囔著：“再冷也得出去！”顫顫巍巍往外挪，婆婆伸手拽他衣襟，他不知從哪里來的蠻勁兒，居然一下甩開，氣得婆婆哭罵：“你這倔老頭子，我再不管你死活了！”嘴上不饒人，卻還是顛顛兒跟在他身后。
聽愛人說，公公也是苦出身：年輕時(shí)在龍門給人鍛過石頭，也給附近有錢人干過車把式，還曾做過學(xué)徒、幫廚……如今神志恍惚，思維常在現(xiàn)實(shí)和回憶之間游走。有天晚上他鬧著不睡覺，顫巍巍地疊被子、整衣服，誰也攔不住，問他干嗎，他居然說：“我在龍門倆月了，回家看我媽去。”這話出自耄耋老人之口，令我們感慨。
有天天不亮，樓下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，老公警醒下樓，公公居然只穿著秋褲、披著棉襖就往大門外走。老公硬把他拽進(jìn)臥室，他嘴里還念念有詞：“人家都下地干活了，我要趕車?yán)浫ツ兀 睔q月的風(fēng)塵淹沒了太多往事，如今存留在老人記憶里的只有對親人的依戀和生活的艱辛。
天氣日漸寒冷，公公就成了追逐太陽的向日葵。夕陽西下時(shí)，東墻根的一方陽光早已沒了熱度。公公交疊著雙手，木然*坐。夕陽的余暉溫柔地?fù)崦先巳恚粍?dòng)不動(dòng)宛如一尊雕像。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，他仿佛完全隔離于我們的世界之外。或許他此時(shí)什么都沒想，只任時(shí)光緩緩流淌，任自己在光陰里老去……如此歲月靜好，于我們便是幸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