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佩芬女士在《書評書目》上評一篇新近的拙著短篇小說，題作《看張——＜相見歡＞的探討》，篇首引衰枚的一首詩，我看了又笑又佩服，覺得引得實在好，抄給讀者看：
一愛一好由來落筆難，
一字千改始心安；
阿婆還是初并女，
頭未梳成不許看。
——袁枚《遣興》
文內(nèi)提起這故事里伍太太的女兒稱母親的表姐為“表姑”，而不是“表姨”，可見“兩人除了表姐妹之外還有婚姻的關(guān)系——兩人都是親上加親的婚姻，伍太太的丈夫是她們的表弟，荀太大的丈夫也是‘親戚故舊’中的一名?！绷峙繉嵲诩毿?。不過是荀太太的丈夫比她們表姐妹倆小一歲，伍太太的丈夫不見得也比太大年輕。
其實嚴格的說來，此處應(yīng)作“表姨”。她們不過是單純的表姐妹。寫到“表姑”二字的時候我也曾經(jīng)躊躇了一會，但是沒想到應(yīng)當下注解。
我有許多表姑，表姨一個都沒有。我母親的表姐妹也是我父親的遠房表姐妹，就也算表姑。我直到現(xiàn)在才想起來是忌諱“姨”字。難道“表”不諧音“姨”字？不但我們家——我們是河北人——在親戚家也都沒聽見過“表姨”這稱呼。唯一的例外是合肥李家有個女婿原籍揚州，是親戚間唯一的蘇北人，他太太跟我始妨是堂表姐妹，他們的子女叫我姑姑“表姨一娘一”。當時我聽著有點刺耳，也投去研究為什么。固然紅樓二尤也是賈蓉的姨一娘一——已婚稱“姨媽”，未婚稱“姨一娘一”沒錯，不過《紅樓夢》里的小輩也稱姨一娘一為“姨一娘一”。想必因為作妻不是正式結(jié)婚，客氣的尊稱只好拿來作為未婚的姨母看待。
我母親是湖南人，她稱庶母“大一姨二姨”。我舅母也是湖南人。但是我舅舅家相當海派，所以表姐妹仍叫舅母的妹妹“阿姨”——“阿姨”是吳語，近年來才普及——有“阿姨”的也只此一家。
照理“姨媽”這名詞沒有代用品，但是據(jù)我所知，“姨媽”也只有一個。李鴻章的長孫續(xù)娶詩人楊云史的妹妹，小輩都稱她的姐姐“大一姨媽”。楊家是江南人——常熟？
但是我稱我繼母的姐妹“大一姨”、“八姨九姨”以至于“十六姨”。她們父親孫寶琦有八個兒子，十六個女兒。孫家仿佛是江南人——我對這些事一向模糊——雖然都一口京片子非常道地。
此外我們這些親戚本家都來自華北、華中與中南部。看來除了風氣較開放的江南一隅——延伸到蘇北——近代都避諱“姨”宇，至少口頭上“姨”、“姨一娘一”的稱呼已經(jīng)被淘汰了，免與姨太太混淆。
閩南話“細姨”是妻，想必福建、廣東同是稱“小”作“細”。現(xiàn)在臺灣恐怕不大有人稱妻妹為小一姨了。
三0年間張資平的暢銷小說，有一篇寫一個青年與他母親的幼妹“云姨母”戀一愛一。“云姨母”顯然不是口語，這稱呼很怪，非常不自然，是為了避免稱“云姨”或“云姨一娘一”。即使是文言，稱未婚少女為“姨母”也不對。張資平的小說外表很西式，橫行排字，書中地點都是些“H市”、“S市”，也看不出是否大都市，無法推測是漢口、上海還是杭州、汕頭。我的印象是作者是內(nèi)地人，如果在上海寫作也是后來的事。他顯然對“姨”字也有過敏一性一。
“表姑”、“表姨”的糾紛表過不提，且說《相見歡》這篇小說本身，似乎也應(yīng)當加注解。短短一篇東西，自注這樣長，真是個笑話。我是實在向往傳統(tǒng)的白描手法——全靠一個人的對白動作與意見來表達個一性一與意向。但是向往歸向往，是否能做到一兩分又是一回事了。顯然失敗了，連林女士這樣的細心人都沒看出《相見歡》中的茍紹甫——
①對他太太的服飾感到興趣，雖然他不是個一娘一娘一腔的人；
?、谡J為盲婚如果像買獎券，他中了頭獎；
?、诟f話的時候語聲溫柔，與平時不同；
?、茈m然老夫老妻年紀都已過中年，對她仍舊有強烈的欲一望；
——是一愛一他太太。至于他聽不懂她的弦外之音，又有時候說話不留神，使她生氣，那是多數(shù)粗豪的男子的通病。
這里的四個人物中，伍太太的女兒是個旁觀者。關(guān)于她自己的身世，我們只知道她家里反對她早婚，婚后丈夫出國深造，因為無法同去，這才知道沒錢的苦處。這并不就是懊悔嫁了個沒錢的人，至少沒有悔意的跡象，小夫妻倆顯然恩一愛一。不過是離愁加上面對現(xiàn)實——成長的痛苦。
伍太大有兩點矛盾：
?、偻葱乃龘匆粣垡坏谋斫悴曙L隨鴉，代抱不平到恨不得紅杏出墻，而對她釘梢的故事感到鄙夷不屑——當是因為前者是經(jīng)由社交通見的人，較羅曼蒂克；
?、谝驗樗溶魈袑W識，覺得還是她比較能了解紹甫為人——他寧可在家里孵豆芽，不給軍閥做事，北伐后才到南京找了個小事。但是她一方面還是對紹甫處處吹毛求疵，對自己的丈夫倒相當寬容，“怨而不怒”，——只氣她的情敵，心里直罵“婊子”，大停她的淑女形象——被遺棄了還樂于給他寫家信。
顯然她仍舊妒恨紹甫。少女時代同一性一戀的單戀對象下嫁了他，數(shù)十年后余憤未平。倒是萄太太已經(jīng)與現(xiàn)實媾和了，而且很知足，知道她目前的小家庭生活就算幸福的了。一旦紹甫死了生活無著，也準備自食其力。她對紹甫之死的冷酷，顯示她始終不一愛一他。但是一個人一輩子總也未免有情，不過她當年即使對那戀慕她的牌友動了心，又還能怎樣？也只好永遠念四著那釘梢的了。
幾個人一個個心里都有個小火山在，盡管看不見火，只偶爾冒點煙，并不像林女士說的“槁木死灰”，“麻木到近于無感覺”。這種隔閡，我想由來已久。我這不過是個拙劣的嘗試，但是“意在言外”“一說便俗”的傳統(tǒng)也是失傳了，我們不習慣看宇里行間的夾縫文章。而從另一方面說來，夾縫文章并不是打謎。林女士在引言里說我的另一篇近作《色·戒》——
……是在探討人心中“價值感”的問題。(所以女主角的名字才諧音為“王佳芝”？)
使我聯(lián)想到中國時報《人間》副刊上曾經(jīng)有人說我的一篇小說《留情》中淡黃色的墻是民族觀念——偏一愛一黃種人的膚色——同屬《紅樓夢》索隱派。當然，連《紅樓夢》都有卜世仁(不是人)，賈姜的舅舅。但是當時還脫不了小說是游戲文章的看法，曹雪芹即使不同意，也不兔偶一為之。時至今日，還幼稚到用人物姓名來**或是暗示作書宗旨？
此外林女士還提起《相見歡》中的觀點問題。我一向沿用舊小說的全知觀點羼用在場人物觀點。各個人的對話分段。這一段內(nèi)有某人的對白或動作，如有感想就也是某人的，不必加“他想”或“她想”。這是現(xiàn)今各國通行的慣例。這篇小說里也有不少這樣的例子。林女士單挑出伍太太想的“外國有這句話：‘死亡使人平等?！鋵嵅坏鹊剿酪呀?jīng)平等了。當然在一個女人是已經(jīng)太晚了……”指為“夾評夾敘”，是“作者對小說中人物的批判”，想必因為原文引了一句英文名句，誤認為是作者的意見。
伍太太“一肚子才學”(原文)，但是沒說明學貫中西。伍太太實有其人，曾經(jīng)陪伴伍先生留學英美多年，雖然沒有正式進大學，英文很好。我以為是題外文章，略去未提。倘然提起過，她熟悉這句最常引的英語，就不至于顯得突死了。而且她女兒自恨不能跟丈夫一同出國，也更有來由。以后要把這一點補寫進去，非常感謝林女士提醒我。
(收入《續(xù)集》，臺北皇冠出版社1988年2月初版)
